多麼希望我們都好好活著~自殺者遺族的求生之旅1

呂芯秦

1993510日凌晨4點,姊姊自十一樓住家處跳樓身亡,她離開這世界時只有二十二歲。在聲嘶力竭的吶喊之後,我的一部份好像也跟著死去了。

姊姊的喪禮結束以後,我因為嚴重的氣喘發作而住院,沒多久又併發肺炎和敗血症。前幾個月,我不斷的看姊姊的照片,渴望好好的說聲再見。閉上眼睛,我隨時可以看見姊姊墬樓的模樣。一直很想知道,這樣到底有多痛。閉上眼睛,我就坐在姐姐的遺體旁邊, 11樓墬下的模樣,破碎的、怪異角度的、瘋狂的、壓迫的、孤單的、清冷的、藍色的、漆黑的。遺憾與後悔都不足以描述我的心情,我不停的揣測,如果我細心一些、如果我多陪她一會兒的話,也許她不會死。

我帶著「殺人兇手」的心情度日,把自殘當作是贖罪的方法,就是不許自己好好的過日子,永遠無法卻永遠渴望彌補、詢問的衝突,足以癱瘓人生。很快的,我被期待要恢復正常,但是我常常做不到即使是學業成績全校第一名畢業,也因為曠課、請假的關係被取消所有的獎項

我沒做錯什麼,只是喪假不夠用而已。學校教師若想提供實質上的幫助,可以從此著手,試著理解並接納喪親學生的痛苦,幫忙爭取合理的哀悼時空。個人認為,不僅獎項不該取消,還要多加一個能在逆境中生存下來的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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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喪親者

我在悲傷中沉潛了十年,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對自殺充滿敵意和恐懼。很多人說我是唯一和姊姊同住的人,應該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應該知道姊姊為什麼自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更想知道啊!但是我能去問誰?擲茭還是牽亡魂嗎?

我離開家庭和學校,阻斷所有的關係。安全感和信任感瓦解了,我總是擔心其他人也可能選擇自殺,因此無法安穩的入睡。日復一日,三千多個日子裡,我非得等到凌晨4點以後才願意睡著。

我還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嗎?我曾經以為我是了解姐姐的。我還能肯定自己的價值嗎?我被如此徹底的遺棄。「他們希望死掉的是我吧!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我心中一直藏著這樣的疑問。有一段時間,我的生活變的戰戰兢兢,我努力的讓自己有傑出的表現。「你們要原諒我了嗎?」我絕望的發現,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得到赦免。

社會看待自殺的眼光向來嚴厲,因為是自殺所以相較其他的死亡事件就不一樣了。責怪、羞愧、罪惡感、覺得不可告人,但我只是個喪親者。我們通常對兇手感到憤怒,對死者感到不捨,所以當加害者就是死者本身的時候,會非常混亂,憤怒也難以察覺。2.jpg

可以了,該走了

我就像是站在月台上,姊姊走了我卻不肯離去。渾渾噩噩幾年之後,有一天我看見駛進月台的列車。我告訴自己:「可以了,該走了。」於是我重新參加聯考,回到校園。這一路便走向我人生中第二個母親-恩師林綺雲教授。數不清她曾為我掉下多少次心疼的眼淚,給我多少次溫暖的擁抱。無論我如何的站起來又跌倒,她總是仁慈的以愛相待不曾放手。在我結婚、生孩子之後,更深刻的體會,不得已得暫時放下孩子、讓孩子等待的煎熬之處,更感佩老師的偉大。

我不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故事的結局是由我自己創造的。我開始在研討會上發表與自殺者遺族相關的論文,特別是<我是自殺者遺族>出版之後,陸續接受媒體以及其他研討會的邀約。我打破家族中神祕的禁忌,壓力接踵而來。親友們憤怒的指責為什麼要再提起?有人認為我是閒來無事才有空悲傷。我常被擁有自殺迷思的人們瘋狂踩過傷口,我只要掉下眼淚就要被懷疑是「走不出來」…我被問到那些遺族的「症狀」你都有嗎?也有些人會說我很勇敢很堅強之類,特別是找我拍紀錄片、推廣生命教育方面的短片、讀書會等。

剛開始我覺得怪異,哪不對了?我只是想自在的表達情緒,卻對某類型的回應感到不舒服。後來我才明白,悲傷是與個人因素相關的反應,掉不掉淚,堅不堅強,都應該被接受,沒有任何人可以理所當然,毫不尊重的加以論斷和批評。

但是我卻被某個諮商與輔導研究所當成入學考題,分析我在姐姐過世之後用了哪些防衛機轉。這樣不違反倫理嗎?請問教授們,倘若我不是有心分享,你們能看到我的悲傷反應和防衛機轉?我的傷願意拿出來分享不代表我不會痛,您憑什麼認為自己有權利沒經過我同意一再的去撕裂我的傷口?要學習悲傷輔導之前,至少要先學習如何避免傷害喪親的學生這個前提。

我用眼淚閱讀自殺的文獻,忍受椎心之痛撰寫論文。一次一次的挑戰自己,為的是希望能夠拋磚引玉喚起助人專業者重視自殺者遺族的傷痛事件,讓遺族獲得實質的幫助,為那些仍然受苦的自殺者遺族貢獻些許心力。我收集所有關於自殺者遺族(survivors of suicide )的文獻專書。有一天,我參加一場自殺防治研討會,有一位教授介紹相關的原文書、童繪本,我驚訝的發現,原來我的小書房幾乎可以號稱是自殺者遺族的圖書館了。1.jpg

與大師相遇

2004年,國際自殺防治學會會長、澳洲自殺研究與防治中心所長、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自殺防治協調中心主席Prof. Diego De Leo受邀來台進行二天的國際自殺防治研討會。我在大會上發表自殺者遺族悲傷反應的個人經驗。我很不滿意自己的表現,發表完立刻逃離會場崩潰的大哭。後來Diego 也離開會場,然後他告訴我,他當精神科醫師時,第一位指導的學生自殺死亡的故事。事隔二十年,他的嘴唇依然顫抖。他很慢很慢的說:「聽著,孩子,我看見一個美麗的靈魂,你值得,並且將會創造一個美好的人生。」當翻譯老師(也是一名醫師)Diego 自殺者的父母、子女、朋友,學術上的專有名詞怎麼說時,我和教授異口同聲地說:「survivors of suicide(sos)」那是超越意義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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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我想不想當他的學生,並且陸續寄來許多他的著作和培訓手冊等,有一些甚至是自殺防治中心的非賣品。他說:「我確信你能在自殺防治的工作上有很大的貢獻,因為你以不同的層次了解自殺的意義。或許這會是個選擇,也是個機會。」經過一番歷練...或者說是歷劫,最終,我向Diego 推薦馬偕精神科方俊凱醫師到澳洲 的自殺研究與防治中心 (AISRAP)進修,我選擇創造美好的人生,離開了自殺防治的領域。

不是我不好,是你不懂

親愛的,你知道你正承受什麼嗎?」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個更大的傷痛,我對一位遭遇孩子以劇烈手段自殺死亡的母親說。就像站在斜坡看世界,世界就該是歪的。在美國自殺防治協會-自殺者遺族理事會(AFSP Survivor Council)擔任顧問超過35年的John R. Jordan,在2014年「創傷與自殺者遺族輔導之新趨勢」研討會上分享:「幾乎所有的悲傷專家都會同意自殺後的悲傷是最困難面對的,100%的人在悲傷調適期間曾經出現過自殺的念頭,88%子女自殺者的父母表示需要專業協助。」我與遺族工作期間也發現,100%的遺族在親人自殺的六年內曾輟學、失業和離婚,也就是在社會功能上有明顯的改變。這是遺族的常態,沒有好或是不好。劇烈的打擊造成劇烈的影響,是傷痛也會是成長。與『尋常』相較,是不正常(abnormal)或超自然(paranormal)取決於相待的眼光。

Jordan說:治療師最常犯的錯就是想修正,但我們該做的是提供字彙幫助表達,瞭解、尊重,所有的感受都是可以被接納的。人死了就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但是愛是永不止息,關係不會結束,只是轉變了,從外在變內在。不是放手而是找到另一種方式儲存,並非設法去除、逃避、解決,而要強化、修補、整合。例如回顧、讚頌逝者的生命、對逝者的認同感。但汙名的死亡非常不被許可,關鍵就在這裡。因此我們要學習如何安心的、抵禦他人不適當對待的,允許自己悲傷。更要練習不要去干擾他人表達悲傷,例如急著想要安慰、擦乾眼淚。

Jordan舉例說:如果自殺者的母親歇斯底里,先生認為太太需要平靜,那麼該吃藥的其實是先生。

我懂了,你願意一起學嗎?

不知道有多少的治療者、諮商輔導老師問過我,你姊姊為什麼要自殺?
我心中想著:「要是我知道原因的話,當然會盡ㄧ切力量來阻止啊!」自殺從來不會是單一的簡單原因。對所有的自殺者遺族來說,這是永遠無解的謎。我懇求大家不要輕易的問這個問題,這是個帶著傷害的問題。首先,我們永遠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決定要自殺,就算能區辨出他自殺的原因,永遠死無對證,況且也改變不了他自殺前的任何事情。

有些宗教團體的人說:「自殺會下地獄」,我聽的夠多次了。但這是上帝說的嗎?誰去天堂誰去地獄不是上帝的權柄嗎?姊姊...我不想順著這個方向想下去。死後世界猶未可知,卻已經造成自殺者遺族的傷害。誰能夠聽到自己的家人不能安息而無動於衷?有種治療叫做修復式的再訴說,最後是引導家屬想像死者在天堂平靜的樣子。那麼,自殺會下地獄的想法足以造成傷害可想而知。3.jpg

好好悲傷,遺族不需要自殺防治的標語

我不待見自殺防治的工作,路邊的標語:「自殺是可以預防的!」「你可以不必自殺!」都讓我覺得很難受,憤怒!好像不斷在提醒「如果自殺可以預防,姊姊就不會死了!如果自殺可以預防,一定是有人做錯了!」是誰錯了,是我嗎?還是你?誰在乎你可不可以自殺呢?實際上人就是已經死了。想死的人看了這些標語呢?會重此振奮覺得生命好有意義,還是感覺這標語一點同理心都沒有?

遺族不需要自殺防治的話語,人為什麼會自殺?誰該負責?可以預防嗎?該被預防嗎?什麼狀況下你會想自殺?有心想要支持、陪伴自殺者遺族的朋友們要釐清自己的答案。請不要帶著自殺者都有精神疾病、自殺者遺族的自殺機率高、自殺很不好、很可惜的想法來陪伴。把合理、正確、沒用又傷人的話收起來也是需要練習的。

自殺者遺族需要的是接納,容許表達,對於沒有答案的為什麼可以保有安心的自在,自己要不要找答案都沒有關係,更不需要外人干涉。

需要理解自殺的正確知識,有些自殺真的很難預防,很多時候大家都盡力了。同理逝者曾經很痛苦堅持著,但是他寧願一死,這是他的選擇,我們難以理解也要尊重。因此,我們選擇繼續活下去,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追憶、祝福斯人。

我們可以在思念死者時悲傷二年、五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都很正常,沒有人能規定我們多久要走出來,實際上也沒有走出來這個迷思。走出來,要怎麼走?走去哪?我們要知道,其實我們的悲傷是正常的,有失落就有悲傷,所有的一切都有失去的可能,當我們貼近自己的感受時,別用框架、邏輯還有社會價值觀來壓抑自己。當喜則喜,當悲則悲。模式簡圖.png

這人生

姊姊和媽媽的驟逝,使我深刻的體驗失去親人的悲傷。

2005-09年之間,我得到周大觀全球熱愛生命獎、中華輔導協會的優秀碩博士論文獎,之後陸續幾篇中英文期刊論文發表、研討會、專業訓練工作坊....關於遺族悲傷的危機任務模式,受到許多國外學者肯定,大師Jordan也表示模式合理,可以成立。更重要的是,我接到許多遺族夥伴們的訊息,認為這個模式確實接近大家的狀態。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沒有用不到的經歷」一切的傷痛、一切的選擇、一切的追尋,讓我漸漸拼出彩虹的全貌。這一路從內疚到憤怒,從心疼到祝福,最後化為感恩的心。我深深的祝福姊姊,很深很深,不只祝福早已看不見的她,也祝福她選擇跳樓的那一天。

我的人生有自殺,有自殺也可以很有愛。得失之間,無須衡量也不必問值不值得,有選擇的話,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不要和媽媽姐姐死別。事實無法改變,我們卻可以讓悲傷達到讓人滿意的狀態。畢竟人生無法快轉,誰都不能越過死亡去擁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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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加入自殺者遺族團體。這是個專門為自殺者遺族成立的自助社團,是不公開的,所有的成員都必須是自殺者遺族。我們的管理群需要詳細資訊來保護我們的會成員, 申請加入時,請確實閱讀並同意遵守相關規則。 人的痛苦有多麼深沉,分享就有多麼寶貴,這就是自殺者遺族團體的價值-Jordan 2014,也許你我都是傷痕難癒的負傷療癒者。

 

改寫自呂欣芹(2005)多麼希望她仍然活著~自殺者遺族的哀傷旅程。原刊載於馬偕院訊9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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