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浴癒心生活坊

過去，我最討厭別人問我有幾個兄弟姊妹，我不知道該回答「我只有一個姊姊」或者「我有兩個姊姊。」只要我告訴別人，我的姊姊自殺了，他們通常會問東問西的，但是我所知道的就只是我的姊姊自殺了。

我有兩個姊姊，大姊是爸爸和他的前妻生的，和我同父異母。小時候我們住在一起，有一陣子她搬去和奶奶住，奶奶過世之後她回來，直到我念國中之後她又搬走了。每次她回家的時候，看起來都不大好，有時喝了酒，有時吃了鎮靜劑，印象中她常常躺在沙發上睡覺。

小時候我以為唸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我一直不太清楚家裡的經濟情況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姊的壓力這麼大。當時大姊常跟我說，我的學費都是她繳的，她很不幸，很辛苦之類的話。後來我唸書時常常很生氣，成績也一落千丈。

有一天清晨，爸爸匆匆忙忙的出門，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緊張。後來我在學校接到電話通知，說家裡出事了，要我趕快回家。但是腳踏車很多，我拉了很久，很久。大姊自殺了，我怎麼知道的？後來怎麼了？我不記得了，一整天都沒有印象，我的記憶只剩下腳踏車很難拉，它們卡的很緊、很緊。

大姊的喪禮結束之後，家裡的氣氛變的很詭異，每個人都很沈默，二姊也失蹤好幾年。大姊留下的債務龐大，於是家裡開始負債。對當時十六歲的我來說，家裡的經濟狀況影響到我的自信。本來爸爸說，只要我想唸書，他就會供應我唸下去，大學、碩士、博士…當然這承諾無法兌現了。所有關於升學以及未來的規劃剎時全都變了樣子，我必須打工支付學費，還要擔心債務的問題，這和我小時候的夢想有很大的落差。

此時此刻難為情

我先生不是不好，他只是生病了，從他的遺物還是看的出來他很愛我跟孩子。我不知道躁鬱症是不是會自殺，我很想知道自殺者的心態，他死了，讓孩子失去父親，媽媽失去兒子，妻子失去先生。

結婚之前，我的先生就已經罹患躁鬱症，但他的家人刻意隱瞞，把我蒙在谷底。一直以為只是因為來自不同的家庭，所以我們有些衝突在所難免。

後來，他的個性越來越奇怪，會打電話去罵我的朋友，讓我很沒面子。當他說奇怪的事情時，我去問婆婆，婆婆把話題差開，說他只是胡說八道而已。更嚴重的時候他常常到我公司去鬧，整公司的人都看我笑話，他當著同事面前污辱我說：「這個女人誰要？我賞他兩萬元。」還常常嚷著要搬家，搬了一次又一次，我幾乎被他整慘了。

白天我要上班，晚上陪孩子補習，到家之後想要休息，他卻要我出去，說家裡有監視器，被監聽。他曾經把我反鎖在陽台，叫我求救，還把一堆重要東西丟在馬路上，不准我撿。他拿鐵棍打我和我女兒，說想要試試看骨頭能不能打斷，把我們嚇得半死，都喊救命了。我像是跟魔鬼住在一起，生活在恐懼裡。我跟他的家人說，他的家人要我別理他，或叫我自己想辦法，沒人敢惹他，他也不肯去看醫生，我實在無計可施，只好打一一九把他送去強制治療。

當他狀況好轉時，婆婆怨我怎麼不原諒他。我當然想回去，但是我不敢回去啊！一個女人，誰願意這樣帶著孩子在外面生活？我連說電話都覺得心有餘悸。但畢竟結婚十幾年了當然會想他，心裡五味雜陳的。我們通了一陣子電話之後，他要求要見女兒，我們也開始計畫未來。

尋找天堂的天使

我爸爸在我國中時死了，我伯伯也死了，我覺得奶奶做人失敗，他的兒子都死掉了。奶奶說我不成材，爸爸走了還一直看電視。我恨奶奶！她認為爸爸死跟我和媽媽有關。但是，是死在她們家ㄟ！大兒子，小兒子都自殺！是跟她有關才對吧！

我爸爸不是不好，聽說他是躁鬱症和被害妄想，但我不知道那是如何造成的，也不清楚那是什麼病。小學六年級之前，我們家都還不錯。後來爸爸的病越來越嚴重，常常做奇怪的事情，講話我也聽不太懂。

我家之前有發生家暴事件，在學校我怕別人知道，所以很孤僻，功課又不好，注意力不集中。那時很害怕別人知道，蠻不好過的。我看不到未來，我有時會想殺人，想向朋友講我們家有家暴，可是還是不敢說，因為我怕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我。他們可能會說；「她爸爸是神經病，她也是神經病。」所以我都說，我爸爸出差了，我不太提家裡的事也常常覺得很孤單。

我看過爸爸打媽媽，很恐怖。他還去假日花市買藤條，打我跟媽媽。有一次他把媽媽當空氣，一直踹我、打我，拿鐵棍打我，打到棍子都彎掉了。他覺得我拋棄他，跟媽媽走了。但他又會後悔，說很想我，等到我去看他，他又抓狂。

本來爸媽已經約好了要見面的，但是奶奶突然打電話來說：「爸爸死了。」我想爸爸的離開也是解脫，我一直覺得這是早晚會發生的，所以知道他自殺的時候，我沒有很難過或是很驚訝的感覺，只是有點替他感到悲哀。在他的喪禮上我沒有半滴眼淚，怎麼擠都擠不出來，我的親爸爸死了，我應該要很悲傷吧！但是我沒有。

        據說紹興酒鄉有個習俗，孩子出生時，父母會為孩子埋下幾罈酒，以紅泥封口。如果生的是兒子，就在孩子滿月時挖出來宴客。這種滿月用的酒，就是一般的「紹興酒」或稱「狀元紅」，約有十一～十二個月的酒齡。

        如果生的是女兒，要等到女兒出嫁的時候才把酒取出來宴客，這時的酒又稱為「女兒紅」，女兒紅可比狀元紅好的多了，一般都有十五年到二十年不等的酒齡。

        如果女兒不幸夭折。喪女的父母通常都不會把當年埋藏的酒挖出來飲用。如此等到後代子孫修建宅第或在宅第轉手重建時，才可能在無意中被挖出來，由於酒陳多年，遂成佳釀。這種隨著喪慟被一起淹沒的陳年酒，有一個很美麗而寫實的名稱叫「花凋」。

這罈酒鹹鹹似淚。

為了紀念沒有經歷盛放就凋零的花樣年華，我勇敢挖掘著沒人敢輕易碰觸的花凋。勇氣不是無所畏懼，而是知道有些事情比恐懼更重要。在微醺當中，我卻不免翻攪當年被一同掩蓋的悽愴。這挖掘的工作，貼著死亡的喪慟，或許會讓我決定埋葬自己。

自從我唸了生死教育與輔導研究所之後，發表了一些與自殺相關的文章。然而只要寫起這個故事，一如往常的，我會咬斷所有的指甲，抱著Kitty貓圖案的安心被，在黑夜裡縮著身子，安靜的哭泣。一次又一次，心痛的感覺來襲，那種感覺熟悉的讓人害怕也讓人窒息，就像脖子被掐住並且整著胸廓被巨石壓迫著。我清楚，我永遠沒辦法把這個故事寫到讓自己滿意的。